1、
我总好奇住在后山的那个人。
师父常常让师姐去给那人送饭,次次都跟师姐强调要跟那人保持距离,可师姐次次都提着两个饭盒去,同那人一起吃完才回来。
师父不知道。
可我知道。
因为在那个人出现前,师姐总是同我一起吃饭的。
我一直想知道那人的庐山真面目,可我从师姐那里什么都问不到。
有一天,师姐出去历练了,师父千叮万嘱,要她一定要完成任务。
毕竟师姐是师父的骄傲,也会是整个宗门的骄傲。
我不一样,我就是个混子。
师父对我在训练时偷懒的行为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干脆也不教我什么了。可师姐总叮嘱我,跟我说只有我有了力量,才能保护自己心中所爱。
我点点头,却没有把师姐的话听进去。
我没有爱的人。
师姐走后,师父派我去给那个人送餐,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
漂亮。
我只能这么形容那个姑娘。
她就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问我是不是马玉灵的师妹。
马玉灵是我师姐的名字。
我心中有些奇异,师姐居然跟这个漂亮姐姐说到我了吗?
不愧是我的好师姐。
我把饭菜放下,等她吃完。
那个人打开食盒,把里面所有的肉挑出来吃掉,就把盖子盖上示意我把它拿回去。
她说我不上道。
后来她告诉我,师姐与她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会将肉全都夹给她,把青菜夹到自己的碗中。
她说这话时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仿佛期待着我能做出同我师姐一样的事情。
呵,开玩笑。
我也爱吃肉。
其实师姐也爱吃肉。
她后来告诉我她叫苏杉杉。
她还说她是魔王。
魔王是长这样子的吗?
我想起师姐给我带的那些画本子里描画的狰狞魔王形象,再看着眼前笑眼弯弯的女子,我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她便日日夜夜地给我描述她有多可怕多残忍。
呵,我信她才有鬼。
她一天下来讲的话不超过十句。
但她喜欢唱歌。
听完她唱歌之后我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把她困在离宗门本部甚远的后山了。
太有杀伤力了。
她说师姐很能欣赏她的歌声。
我说我欣赏不来。
她撇了撇嘴,说她想念师姐了。
我也想念师姐了。
2、
师姐回来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师姐不仅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带回了只身杀入魔界斩杀魔王的喜讯。
师父大喜过望。
他望向我的眼神也慈爱了几分。
师姐回来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探望苏杉杉。
她去的时间不长。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师姐满身是伤,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然后守门的弟子通报全宗门,说一直被封印在后山的魔王逃走了。
她竟然真是魔王?!
师父恨铁不成钢地望了师姐一眼,便又把眼神放到了我身上。
我在师父眼里看到了锐利的锋芒。
师父从前不是这样的,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前,师父刚捡到我的时候。
对,我是被捡回来的。此前,我一直独自漂泊在人间。
直到师父把我带回了宗门,我清晰记得刚入宗那天,宗里其他师父眼神中的不解与嫌弃。
师父总是认真温和地教导我,即使我天赋很差。
可自从苏杉杉四年前被师父抓住困在后山后,师父就变了。
他竭力栽培师姐,却近乎无视我。
不是没有嫉妒过师姐。
可师姐实在是太好的人了。她天资异禀,待人接物也是十成十的温和有礼。
她偶尔下山的时候会记得帮我带点小玩意儿。当然,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大部分都送去了后山。
我对所有人来讲都不是最重要,所以我不爱人,也不能理解师姐同苏杉杉之间的感情。
3、
师父几日后带着我跟师姐出宗门去找苏杉杉了。
其实我搞不懂为什么要带我们两个去,就我那三脚猫功夫去了也只能给师父添堵,师姐更是整颗心都偏向苏杉杉,怎么会让师父得逞。
真是奇怪。
不过师父总是很奇怪。
他经常大晚上的时候不睡觉,就一直抚弄着他戴在手上的戒指。我不能理解师父的审美,那个戒指说得好听一点是朴实无华,可要我说就那黑不溜秋的戒指,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把它视如珍宝?
我动用我丰富的想象力转转脑筋,心想着这说不定是师父同哪个姑娘的定情信物,才这般念念不忘。
可那戒指出现在师父手上的时间点却非常奇怪,那是苏杉杉开始被困在后山的日子。
难道?我这个所谓的师娘是苏杉杉?
那师姐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
我这么安慰自己,师父把苏杉杉带回来后就没再见过,哪能比得上与她朝夕相处的师姐呢?
我们在人魔两界的交界处寻到了苏杉杉的踪迹。
如今的魔界失去了魔王,从里到外动荡不安,藩王之间开始争权,顽固派则派人寻找王室最后的血脉——苏杉杉。
师父的脸色很难看,显然,他不想跟这么多人同时争抢苏杉杉,特别是苏杉杉还进入了死亡之谷。
师姐说那是人魔两界之间最危险的一条通道。
她说这话时脸色也难看得很。
但她肯定是在担心苏杉杉。
别问为什么我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我们一行人也进去了。
才走过百二十米,我才发现,我确实是来拖后腿的。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好好练轻功。
可是轻功在这里好像也顶不上啥大用场,靠着一身轻功卓绝天下的师姐同我在某处一齐翻了车。师姐为了救我掉下了万丈悬崖,而师父只顾着护我安危,竟也没有施展援手。
我就那样看着陪了我许多年的师姐坠落进下层深不见底的白雾中,心中猛地挤出一点伤感来。
你不是说一定要找到苏杉杉的吗?
但奇怪的是,死去的明明是陪伴我如此之久的师姐,我却不感到有多悲伤。
我收回视线,回头看见师父皱紧的眉头跟充满阴霾的脸,突然想不如跳下去一齐陪师姐走一个轮回罢。
因为师父似乎并不感到很难过,他看起来好像只是失去了一把用顺手的武器而已。
他啧了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他又看了我一眼,撇撇嘴作罢。
我开始害怕师父了。
4、
我们一走出死亡之谷,就碰上了守在此处的魔界藩王派出的士兵,师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师父近几年变强了很多。
师父从其中一人口中得知藩王派他们在此等候苏杉杉,一见到她就杀了她。
可苏杉杉没有出来。
她还在死亡之谷里。
那人把他知道的都说了,恳求师父饶他一命,说他家里还有妻儿要养。
师父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这太不像师父了。
从前师父总跟我说人要有慈悲之心,凡事不可做绝。听师姐讲,师父带她外出时,遇到贫苦之人会慷慨解囊,把路费全数赠之于人,最后师父跟师姐吃了好几天的野果。
好几个瞬间我觉得暴怒的师父几乎也想杀了我,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他是在顾及我们之间的师徒情谊,还是我身上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呢?
师父带着我绕道回了人界,他派人把我送回宗里,自己守在死亡之谷的人界出口。
我在中途跑了。
那个师父派来保护我的人只是收钱办事,在我信誓旦旦地再三保证我会自己回到宗里之后,他离开了。
我再次在人间漂流。
约莫半年后,我在饭馆听人讲苏杉杉回到了魔界都城,凭借着她的纯正血统跟铁血手腕夺回了皇位。
她还活着,真好。
我脑补了一下师父那恼羞成怒的脸庞,竟笑出了声来。
旁人这时正在被这坏消息震慑着,我的笑声倒显得格外突兀了,大家冷着眼看我,仿佛我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我眉眼含笑,毫不畏惧地对上他们的眼神。
“啧。”
那个散布消息的人不屑地望着我,猛地提高了音量,“说到叛徒啊,听说那魔王身边还跟了个人类,真可谓是‘忠心耿耿’啊!”
还没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发出对那个“叛徒”的种种抨击,我就大迈步走向那人,几乎贴近他,问:
“那个人类叫什么?”
那一定是马玉灵!苏杉杉没有死的话,那马玉灵也不会有事!
“我怎么知道。”那人下意识避开我近乎疯狂的眼神。
我得去找她们。
我这样想。
我也这么做了。
5、
在通往魔界皇宫的路上,一路都很顺利。
顺利得我害怕。
我见到了马玉灵和苏杉杉。
苏杉杉坐在王座上,马玉灵站在她身旁。
她们都冲我笑着。
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只是不知道在死亡之谷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杉杉才能同自己名义上的杀父仇人如此和平地相处。
我想要上前去跟她们叙旧,却被人用剑抵住了后脖颈。
那剑散发着令人心惊的寒气。
这是师父的寒天剑。
我看见苏杉杉站了起来,她脸上再不复方才的笑颜。
“你到底想要什么?”苏杉杉厉声喝道。
师父冷笑着放下了剑。
我更加恐惧了,他若是要依靠威胁我来跟苏杉杉她们对峙,那还能证明他力不及人,可他似乎只是一时玩心大发,才把我的脖子划出了一道小口。
我用手一摸,有零星的几滴鲜血。
师父说殿里殿外都是他的人,而我能安全地到达这里也是他的指示。
苏杉杉上位时间太短,还未完全掌控魔界的势力,怎么比得上四年前就开始在魔界布置的师父呢。
马玉灵把苏杉杉护在身后,我从未见到她如此苦大仇深的模样,也从未见过她眼中如此浓烈的敌意。
“灵儿,你怎么把剑对准师父了呢?”师父故作受伤的语气边说着边向王座走去。
“您有把我当过是您的徒弟吗?”马玉灵眼中的戾气愈来愈重,“我们都只是你的棋子而已。”
苏杉杉轻抚着马玉灵的背,想平息她的怒气。
真奇怪,被人在大街小巷骂得狗血淋头的一方此时却成了受害者,总以正气浩然形象示人的老者此时步步紧逼。
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只有我能看见。
多么可惜。
5、
魔王的力量可以世代相传,只有上一代死去后,力量才能传到下一代。
上一任魔王的力量太过庞大,苏杉杉无法承担如此多的力量,她只能将大部分力量封印起来,慢慢消化。
苏杉杉打算冒着爆体而亡的危险把封印解开全力一搏,马玉灵也拔出了她那把曾刺死魔王的剑。
“困兽之斗罢了。”
师父亮出了他手上的戒指。
那戒指变得不一样了,在熟悉的力量面前,它显露出了它原有的光泽。
苏杉杉的解封过程被打断了,她一脸惊诧地看着师父手中的戒指。
“难怪,呵,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啊。”苏杉杉苦笑着,似乎绝望了,无力地瘫在马玉灵身上。
苏杉杉忽然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双充满悲悯与怜惜的眼睛。
我却想到了别的东西。
应该是那枚戒指害师父变成如今这个鬼样的,时间点都是对得上的,那么只要把戒指抢过来,师父就能恢复正常了吧。
我打定了主意,打算悄悄靠近师父,可师父好像知晓我的想法,突然回头用审视的眼光看我。
我不敢动了。
“你要的不就是我的力量嘛?我给你。但是你要放过马玉灵。”苏杉杉说。
为什么只是放过马玉灵,我算什么?
我好惨。
苏杉杉边说边向师父走去,马玉灵硬要陪着她一道。
师父叫我也过去。
我不知道我在其中能起什么作用,但我还是乖乖地过去了。
我还是乖乖站着。
可师姐已经跟师父打起来了。
师父捅了师姐一剑。
我知道师姐完了,师父的寒天剑一旦刺入人的身体内,寒气就会顺着脉络扩散到全身,很快就会死亡。
可师姐把师父的手砍了下来,戴戒指的那只手。
师父的手连同着戒指滚落到我的面前。
我忙强忍着恶心把戒指从师父的手上取下来,碰到戒指的那一瞬,我看见了很多东西。
我看见它对师父说它的携带者苏杉杉是魔王之女,只要把她抢过来,再把魔王杀掉,找到传说中的圣元体质的人,就能以他的生命为媒介摄取魔王之力,一举成为新的魔界之王。
我看见传说中被马玉灵杀死的魔王自己主动迎上一脸错愕的马玉灵的剑刃,我看见年迈的魔王将杀死自己的荣光留给了马玉灵,将自己的王位留给了爱女苏杉杉。
我看见他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马玉灵,为马玉灵安排好了出魔界的通道。
我听到他的叹息。
我还看见马玉灵是怎样在宛若世外桃源的死亡之谷的谷底一点一点融化苏杉杉如同坚冰的心,我看见这两个人在那段时间里宛如这世间最普通的伴侣,过着平淡的生活。
我看见了我自己。
那戒指对师父说,我就是那传说中的圣元体质,他能轻易地拥有魔王之力。所以师父伪装成歹人抢走了魔王戒,再摆出一副正道的样子把苏杉杉抓了回来,派师姐去刺杀魔王,让魔王之力流到苏杉杉身上,然后就该到我出场了。
可师姐把苏杉杉给放了。
这使得师父的计划推迟了两年多。
师姐说得果然没错,我们只是师父手中的棋子罢了。可师父又何尝不是这戒指手中的棋子呢?
它不过是无法忍受这几代的佛系魔王,才借着苏杉杉外出游历的事寻找有野心的人罢了,它是有着自主意识的魔王戒。
苏杉杉抱着倒下的师姐。
师姐口中一直喊着冷,这是被寒天剑刺中的固有反应,苏杉杉用力搂着师姐,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只是徒劳。
师父失去了手臂,却仍然向我扑过来,想把戒指夺回去。
我看着他疯狂的眼神,明白师父的意识已经被腐蚀,无论有没有戒指都不会变回我原来的师父了。
殿外师父的人马也已经冲进来,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三个人。
我拔出了我的佩剑。
那是一把小小的,甚至有点钝的剑。这是我五年前的佩剑了,自师父得到魔王戒以后我的佩剑就没有再更换的机会。
我举起佩剑。
我看到了师父不屑的眼神。
没错,即使师父失去了一条手臂,对付我这种三脚猫功夫的人也是绰绰有余。
我把手中的戒指抛向苏杉杉。
苏杉杉抬手接住了。
师父慌了,打算要挟我做人质,毕竟拥有了魔王戒的魔王,实力是非常强大的。
我把剑锋一转,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划。
不得不说,虽然这剑钝,但是自杀还是可以的。
我戏谑地看了师父最后一眼。
啊,然后我死了。
6、
我听见了魔王的哀嚎。
我睁开眼,看到的便是魔宫上上下下血流成河的模样,我还看见了死得颇有趣味性的师父。
我记起苏杉杉说她有多可怕多残忍的可爱模样,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我飘了进去宫殿里头,染血长廊的末端,魔王大人正小心翼翼地将爱人扶上王座。
她们双双换上了黑色的长袍,这我是见过的。
这是画本子里魔界最盛大美丽的婚礼礼服。
我猜她们需要证婚人,所以我厚脸皮地飘到了她们中间。
苏杉杉看不见我,理所当然。
我已经死了。
马玉灵看不见我,那更是应该。
她也死了。
可她的灵魂也被冻结在体内。
她永世无法超生。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永远跟爱人相伴呢?